郁达夫小说的身体叙事(5)

来源:中国辐射卫生 【在线投稿】 栏目:期刊导读 时间:2021-02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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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虚无既是一种现实状态,也是一种心理现象。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的过度虚无化,主要表现为本来看得见、可触摸的身体有时不再是真实的存在。人物既有

虚无既是一种现实状态,也是一种心理现象。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的过度虚无化,主要表现为本来看得见、可触摸的身体有时不再是真实的存在。人物既有无以为生、难以度日的窘迫,更有有爱不得相爱、无爱不得不爱的痛苦,而身体本身非但不是强壮的,虚无甚至成了痛苦走向极端的结果。《南迁》中“名誉,金钱,妇女,我如今有一点什么?什么也没有。我……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。”《青烟》中“我”回首往事竟如用手握着青烟,撒手之后维余空虚,返回故里然家人或亡或散,连妻子也认不出丈夫,“我”在阴冷的月夜沉江自尽。《怀乡病者》中于质夫梦见当年与少女踏月话情和出国留学,但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《空虚》《蜃楼》《烟影》从题目就可看出人生的无常和虚无。郁达夫小说充满生命的不安和生存的危机,无所适从、无力把握成了人物的典型心态,但动辄归于虚无非但不能起到强化的作用,有时还过犹不及、适得其反。身体的物质性存在是更为重要的,是生命的直接的也是最有力的依托。过度虚无化势必会冲淡真实的浓度,削弱悲剧的力量,郁达夫小说被诟病失之颓废与此不无关系。

民族传统的崩塌和西方思想的泛滥,对正在建设中的五四文学来说,何去何从势必成为两难的选择。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,建构身体叙事的成熟形态自然有待时日。郁达夫在古今中外各种文化的矛盾纠葛中,为自己赢得一套身体叙事的恰当话语,小说中的身体意象基本上已经精神化了,而非费瑟斯通《消费文化中的身体》所说的单纯观赏性物件与视觉消费对象。历经悲剧性生命体验的郁达夫本就好作苦语,他在“梦醒了无路可以走”的幻灭中,立足于人类生存的本真和原始形态展开身体叙事,其成功的经验以及历史局限,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身体叙事和身体审美提供了有益的启示。

郁达夫小说以前所未有的表现形式,显示出浪漫抒情的鲜明特征。这一特征往往遮蔽了其小说的叙事艺术,导致对此缺乏深入研究。身体叙事在郁达夫小说中不但是一种技巧,也成为一个寓意丰富的符码。考察郁达夫小说想象、处理、呈现身体的方式,可以揭示出丰富的文化、历史与审美内涵。一从柏拉图将身体与灵魂对立起来加以贬斥,到尼采第一个将身体提到哲学高度,身体在观念世界经历了漫漫长夜。尼采提出“以肉体为准绳”衡量世界的原则,以为身体比灵魂更富于新鲜的思想,身体被置于超越精神的高度。之后,关于身体的新的思想层出不穷。弗洛伊德主义从身体的遭遇发现灵魂的创伤。萨特、海德格尔将身体的存在纳入存在主义的首要范畴。福柯以身体作为研究来源的谱系学的重要对象。伊格尔顿认为身体具有一种创造性特质,身体的创造性特质促进了审美形式的革新。而在梅洛·庞蒂的语言现象学中,身体与语言是一体化的,语言是身体的间性媒介,身体理所当然是“说话主体”。现代身体美学认为,正是人的身体而不是精神成为人在世的根基,并且成为认识自我、认识他人、认识世界的出发点。身体是“自我”的物质实体,是个人生命的首要表征,一般指涉肉体、本能、欲望、快感等感性事实。因为身体的存在,人就有了坚实可感的具体形象。随着文明的进步,人的自然性身体逐渐多了社会性身份,成为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。身体取得合法的权利和显著的位置,是文学身体叙事出现的哲学基础。五四文学革命有两个作战口号:建立“活的文学”和建立“人的文学”。无论是胡适的“活的文学”,还是周作人的“人的文学”,都在强调自我优先、感性自由,由此带来了五四文学身体审美的个性主义特征。其意义可以用米兰·昆德拉的话来回答:“现代社会使人、使个体、使一个思想着的自我成了世间万物的基础。从这样一个新的世界观出发,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作品观。它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独特表达。正是在艺术中,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得以实现,得以确立,得以找到它的表达、它的认可、它的荣耀、它的里程碑。”[1]286郁达夫坦言:“我们无处不想表现自己,小自衣食住行的日常琐事,大至行动思想事业,无一处不是我们的自己表现”。[2]66对郁达夫来说,“自我”就是一切,先有“自我”的感情需要抒发而后才有“文学”,只有抒发一个人的赤裸裸的感情时才成为“文学”,文体的自觉与人的自觉达到了内在的一致,身体被提到了空前的位置,折射出来自社会、历史、文化、哲学与美学等多种信息。需要特别一提的是,郁达夫小说人物和作家本人的关系是历代小说中距离最近的,不但生活背景、经历、爱好、习惯等被毫无隐晦地安排在作品中,甚至达到身体细节真实的程度。匡亚明《郁达夫印象记》这样描述郁达夫:“他的面貌无俗气,但亦无特别可以取的地方。在一副平正的面上,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,和一个粗大的鼻子,就是他的肖像。”这实际上出自《茫茫夜》对人物肖像的描写。可以说,郁达夫的每篇小说都在实践“小说家的认识人生,第一系由于他自己的生活体验……”的主张。[3]事实上,文学与身体一直紧密相连。中国文学从古到今从未间断过描写身体,人的身体从头到脚、从里到外,大概没有不曾涉及到的。不能设想没有身体在场的文学,即使是对身体的回避,也是一种有意味的缺席──另一种意义上的在场。应该讨论的不是是否存在没有身体或脱离身体的文学,而是不同时代、不同个体的文学是如何想象、处理与呈现身体的。郁达夫对身体审美的推崇,固然与启蒙背景、西学东渐等一系列客观条件有关,但不可否认根本原因是“人的觉醒”,特别是“自我”的觉醒,而对身体的发现和体验成为关键。他认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除了天赋,还应具备“懒”“病”“穷”三个条件。这三个条件其实都和身体有关,“懒”和“病”是身体的状态,“懒”是“穷”的根源,“病”和“穷”更是难兄难弟。郁达夫以此作为艺术家的必备条件,可见关于身体的创伤经验,已成为他生活文化与精神情感的重要内容。当人本身获得了解放,人的身体的丰富性、创造性就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和激情,可以更方便、更直接地讲述各种各样的故事。正是对身体的发现和体验,使郁达夫摆脱了创作“技巧”的屏蔽,提供了通过小说文本认识身体复杂情态的更多可能。奥尼尔指出:“最高的社会惩罚就是人身限制或肉体监禁,通过疼痛折磨、饥饿甚至死刑来达到惩处的目的。革命者、造反者、持异端邪说者、失足者、罪犯、甚至病人都可能遭到肉体上的惩处,因为他们必须为挑战社会的正统体制和既定原则付出身体的代价。”[4]61郁达夫小说借身体叙事寻找生与死、得与失的意义,并且辐射到民族性、文化和政治等领域。人物获得的首先是身体的觉醒,“孝之始”“不亏体”的传统伦理文化对身体不再有约束力。然而,觉醒的身体不是孤立的,不能简单地仅仅看成是生理问题,正应了《茫茫夜》所描述:“中国的空气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,渐渐使人腐烂下去……”《胃病》这种以“身体”名义命名小说的方式并非个别的随意的,事实上许多作品讲述故事就是从身体开始的:“我”的“病”,“我”的“忧郁”,“我”的“哀愁”,“我”的“失意”,“我”的“自责”,“我”的“放纵”,“我”的“沉醉”……无不以身体状态为书写中心,以身体方式展开叙事。在郁达夫笔下,有身体才有故事,身体被无限放大,身体的痛苦与快乐就是整个世界,身体叙事的目的在于达到灵肉一致的担当与生命整体的出场。他一方面以施虐和受虐的形式对抗自身,一方面以反叛和革命的形式对抗社会,不论哪一种形式,无不依托身体,身体似乎无所不包,亦无所不能。二郁达夫小说的身体叙事,最直观地反映在疾病叙事上。司汤达早就认为研究人必须“从生理现象起步”。苏珊·桑塔格进一步指出:“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来的话,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:是一种自我表达。”[5]41郁达夫是最频繁触及疾病主题的五四作家,疾病叙事在他的小说中产生了近乎经典的意义。疾病是人人必然体验的生命经验之一。作家或许因生活不规律、情绪易波动等原因比常人更容易得病。郁达夫从小体弱多病,患过多年肺结核,忧郁症更是如影随形,“正病着”,“入病院”,“又有病了”,“病了半年”,“惹了很重的病”,“咳嗽总是不好”,“身体实太弱了”,几乎成了他的梦魇,但因此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。翻开郁达夫的日记、书信及传记,对患病、就医和带给他的困扰多有记述,时常担心自家的生命将因病缩短,“不知秋风吹落叶的时候,我这孱弱的病体,还能依然存在地球上否?”[6]郁家世代从医,郁达夫对疾病题材的偏爱,还可能与他家族记忆中的医患情结有关。可以说,疾病带来的生命体验在郁达夫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,并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。郁达夫小说充满一种令人窒息的疾病气息,44篇小说写到病的多达37篇。笔下人物经常生病:肺结核、肺炎、胃病、感冒、头痛、伤寒、疟疾、脑溢血、忧郁症、神经衰弱、性功能障碍……并且常常一病就是一年半载,病院和疗养院构成了具有典型性的场景,而病死、猝死、溺亡、自杀、痛不欲生成为众多人物的悲惨结局。疾病就是人物的命运,疾病制约着人物的情绪和气质,疾病成了人与人交往和相知的的纽带,疾病在营造氛围、组织情节中举足轻重。精神的孤冷、寂寞、感伤、颓废以及快乐,不过是身体的“病发”“病重”“病好些”的形容性说法。《沉沦》《胃病》《蜃楼》对疾病的叙述颇为详尽,主人公的性情行为无不被疾病左右着,疾病加剧了失落感,而失落的心理负担又加剧了病痛。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中“我”的神经衰弱使陈二妹产生了误会,《薄奠》中“我”病后得知车夫死了从而引出“薄奠”,均借疾病推动情节发展,故事由此生出波澜。诚如伊藤虎丸所说,郁达夫处在把疾病当作“现代的代词”原封不动地使用的时代,受此影响迈出了作为小说家的第一步。郁达夫小说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结核病,有12篇小说的人物患有结核病,分别是:《银灰色的死》《南迁》《茫茫夜》《离散之前》《烟影》《蜃楼》《过去》《迷羊》《纸币的跳跃》《东梓关》《迟桂花》《碧浪湖的秋夜》。结核病似乎特别受到浪漫主义作家的青睐。结核病人多有热情似火的情感,而情感过剩是肺结核发病的重要诱因。在高烧不退、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咯血的情况下,平缓温和的情感表达方式变得奢侈,而借歇斯底里的发泄获得些许快感,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内心的痛苦和忘却患病的现实。肺结核患者大都脸孔白皙、面色潮红,因为虚弱,行动和语言显得温文尔雅,不像那些带来形体丑陋及精神损伤的疾病,很难给人以病态美的印象。《南迁》写她“体热蒸红”了“清瘦的脸儿”,微笑是“柔和的悲寂的”,《茫茫夜》写“他的苍白的脸上”有着“柔美的眼睛”,还有“悲寂的笑容”,这是肺结核患者留给人的病态印象。结核病在那个时代是不治之症,一旦患上无异于判了死刑,生活将彻底改变,并带给患者和身边人特殊的心理感受。不治之症使死亡成为可见的东西,面对死亡的长久忧虑、恐惧以及末日感,加剧了人物的孤独感,也强化了对生命的内省意识,结核病因此有了“形而上”的意味。《银灰色的死》中爱妻死于肺结核,对Y君来说也是爱的死亡。“我问你,唉,怎么你的脸上会一点儿血气都没有呢?”“她死了,她是死了,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,还在那里叫我的名字。”以至后来一看到陌生女子苍白的脸色,就想起亡妻的面容。《迟桂花》中肺结核左右着翁则生的生活,留日时的恋爱与学业始于肺结核又终于肺结核,回国后解除婚约是因为肺结核,最后终于结婚则因为“病好起来了”。《碧浪湖的秋夜》中“满娘的养母患了肺痨病死了”,这一事件给满娘打击很大,她的心境与行为大变,而她的突然成熟又为情节发展奠定了基础。可以说,肺结核是人物性格的催化剂,人物命运的晴雨表,故事构成的关键点,情节发展的助推器。郁达夫小说中生理疾病与心理疾病密不可分,肺结核病人入病院后过着与常人不一样的幽居生活,很容易和忧郁症发生关联。按照顾彬的研究,郁达夫侧重描写“现代人的揽镜自照和孤狂症”,就是描写忧郁症如何折磨小说主人公。“所有忧郁症患者都想要行动,想要伟大的行动,为的是逃避内心的空虚,从而能给意义的赋予开辟道路。”[7]56-57郁达夫在《艺术与国家》中指出:艺术“可以一时救我们出世间苦Weltschmerz,而入于涅槃Nirvana之境,可以使我们得享乐我们的生活。”小说中肺结核病人大都同时患有忧郁症,没来由的痛苦浮躁,说不出的苦闷愁怅,无可索证的悲怆冷漠,他们对环境适应不良,或者干脆就不愿去适应环境,遂持异端的态度对待环境,采取变态的方法报复环境。这样的方式常人或许很难理解,但确实毫无矫揉造作的成分。《茫茫夜》中于质夫看见几颗星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,胸中忽然觉得悲哀起来:“将亡未亡的中国,将灭未灭的人类,茫茫的长夜,耿耿秋星,都是伤心的种子。”《蜃楼》中陈逸群肺结核复发打算进病院疗养,看着被“印成了黑色”的湖面,“变得全白”的湖船,“低云来去的灰色的天空”,不由感叹“这总不是天公送我进病院去的服色吧?”《南迁》中伊人在疗养院爱上了同样患肺结核的O,她俨然成了“救我”的“天使”,她唱《迷娘曲》悲凉微颤的喉音“在薄薄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,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。”但肺结核使一切化为虚幻,她非但不能“救我”,连自己也病死了。凡此种种,可以激发人们对这种难以治愈的疾病的理解和想象,而根本的救赎之道,或许要从澄清并改变对这一疾病的偏见开始。三当清末民初“恋爱”作为新词进入中国文学时,在一般人的眼里与通常所说的“男女之事”并无什么不同。鲁迅《阿Q正传》将阿Q想跟吴妈“困觉”遭到痛殴,冠以“恋爱的悲剧”,就是对这一词语误用的捎带一枪。伴随着对身体欲望的强烈渴求,郁达夫闯入了中国传统文学的道德禁区。在他看来,“性欲和死亡,是人生的两大根本问题,所以以这两者为材料的作品,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他的作品更大”。[8]由于我们长期处于视性为万恶之源的文化环境和道德氛围中,形成一种特有的不洁心理──对正常恋爱的犯罪感和堕落感。厨川白村曾引西方理论,将人类两性关系的三个阶段概括为:古代的“肉欲时代”,中世纪的“禁欲时代”,近代(即现代)的“灵肉一致时代”。只有“灵肉一致”才能称得上“恋爱”,这一经典解释建构起五四时期的恋爱话语。传统性道德在时代大潮的冲决下土崩瓦解,个性解放首先撕开了禁欲主义的藩篱,在重塑两性交流道德规范的前提下,确定了新性道德的原则和追求恋爱的合理性。不论何种情形的结婚,一定要有恋爱才算道德。如果没有恋爱,纵使经过法律上的手续,结婚仍是不道德的。爱伦凯这一恋爱理论的精辟论断,成为五四时期公然的唯一的结婚准则。当恋爱成为五四青年最关切的人生问题时,恋爱成为五四小说的重要题材也就顺理成章。郁达夫无疑是个标志性的作家,表现“性的苦闷”不仅构成创作的鲜明特色,更达到了一种自觉和深度,显示了两性关系具有思想张力的应有文学形态。《沉沦》描写性饥渴、性压抑、性心理和狎妓等情节,“那一双雪样的乳峰!”“那一双肥白的大腿!”“这全身的曲线!”女性身体的诱惑使主人公神魂颠倒,如此毫无顾忌的暴露,一时惊世骇俗、议论纷纷。《茫茫夜》《风铃》《秋柳》中的于质夫报国无门,纵情酒色以致心理变态,是《沉沦》主人公形象的延续。《南迁》中伊人被妖冶的日本妇人M太太玩弄后难以平复的创伤,《胃病》中留日学生对邂逅的日本少女一厢情愿的痴迷,从不同侧面表现了“支那人”身份导致“性”的压抑与“爱”的焦虑。《茫茫夜》中于质夫对吴迟生的依恋以及骗取妇人的针和手帕以寻求刺激,《过去》中李白时纠缠于畸形的恋爱以及享受所迷恋的“老二”的拳打脚踢,则是性心理障碍的典型表现。耐人寻味的是,郁达夫笔下人物总是情欲旺盛而意志怯弱,感情恣纵又理智匮乏,动不动就爱上女人,爱上之后就魂不守舍。在两性关系上男人总是处于被动地位,既离不开女人,又无法征服占有女人,每每处在“我爱的人”不是“爱我的人”“爱我的人”不是“我爱的人”的危机中。他们既有种种变态性生活,又不会真正地堕落,更不能洁身自好,就只好在痛苦中不断折磨自己了。当性从动物的原始本能进入人的意识领域时,人就受制于约定俗成的道德规范和社会文化氛围,这是人的自然属性社会化的过程。瓦西列夫指出:“性欲是一股强大的力量,如果失去控制,它就可能成为灾难。不应该把精神和肉体分开,这会导致人的本质的变态,导致扼杀生命。”[9]19郁达夫小说大胆张扬了原始生命力,但张扬的背后还有困扰。照理身体连同自由不可以牺牲,而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。仅仅对女性之美动过“春心”就自责“犯罪”,未免过于苛刻。相反,陷入手淫、窥浴、狎妓、同性恋、恋物癖、受虐狂等病态的性欲中,则更不可取。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和《迟桂花》中“我”心动的对象变成女工和农家女,女性身份的变化带来了性心理的描写非常节制,最终以情欲升华的方式结束。《迷羊》的题目来自基督教的隐喻,意指上帝的迷途的羔羊。这种“迷途”表现为迷失于爱欲之途,迷失于感性的沉溺与放纵,而在“迷途”中是没有生存远景和目标的。有学者认为郁达夫“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早提出了性的问题”,其实,在什么意义上提出“性”的问题,怎样建构了“性”的话语,才是更重要的。上述作品尽管夸大了恋爱的意义,但夸大中有对新性道德的严肃思考,时代与社会的畸形变异被烛照得触目惊心,还蕴含着生命的反思和超越的意旨。在他们自由释放身体欲望时,身体的意义得到了富有时代感的诠释。五四时期新文化正在寻找突破旧道德的路径及武器,“恋爱”以“问题”的形式出现并成为社会热点的关键词。这样的历史语境,加之郁达夫17岁赴日留学,在两性开放的东瀛岛国整整生活了十个年头。如果说时代潮流对他具有巨大的直接影响的话,那么,东瀛岛国两性开放的环境与源远流长的“好色”风尚更有潜移默化的滋养之功。作者日后这样回忆:“两性解放的新时代,虽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——尤其是智识阶级,学生群众——里到来了。……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,生性孤高,感情脆弱,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,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,两重三重地受了推挤,涡旋,淹没,与消沉。”[10]郁达夫以小说的方式将私人话语公开化了,情欲描写率真遣笔无所讳言,人的本质被视为人的自然属性,在解放肉体的同时使生命获得最大的自由,显示了对生命存在的自然性的无限向往。郁达夫以人性至上的姿态确立人文主义伦理观,使人欲的合理性得到充分肯定,促进了人的感觉结构向自然、真实与完整状态的回归,扩大和丰富了人的生命内涵,极大地满足了现代人生命冲动和感性体验的内在要求。其深刻之处就在于,这种解禁身体(人欲)的准则,不仅是对人性完整性的争辩,也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肯定,而且是顺应历史发展趋势的。四郁达夫不是封建时代“发乎情,止乎礼义”的那种知识分子,情感表现方式属于“冲动型”,处于不能不说,又只能那么地说的状态。他的文学审美心态带着青春的迷狂气息,强调“艺术的最大要素”是“美与情感”。“美与情感对于艺术,尤如灵魂肉体,互相表里,缺一不可。”[11]这种小说文体建构的全新态势,决定了身体叙事指向更自由更直接地抒发情感这一目的。郁达夫曾一度尝试过客观写实的创作,可惜终因非其所长而流于概念化。即便在他所擅长的抒情小说中,身体叙事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审美缺失。汉语中的“身体”一词,除了指人的身体躯干之外,还引申为事物的主要部分,亲自、亲身、本身以及生命,而身体的所有这些克罗齐所谓“意义的涟漪”,或者说引申的意义,正是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努力逼问的对象。知识分子往往对干预思想和自由十分敏感,而国家和社会对身体的规约似乎难以被自觉体察,或者虽有体察又易陷入悖论之中。郁达夫小说叙事中身体的出场,既有限度地解禁对身体本能欲望的控制,又把身体纳入另外一种意识形态的规约之下,从而造成了一个根本性的矛盾:一方面,高扬精神而贬抑身体(身体往往呈现为病弱、病态乃至死亡);另一方面,被高扬的精神不得不通过被贬抑的身体来诉说。正因为如此,造成了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的过度政治化和过度虚无化的倾向。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的过度政治化,主要表现为个体的身体每每归结到民族国家主题,或者成了阶级与革命的标签。郑伯奇曾把创造社的创作情绪,归纳为对中国病痛的失望。在郁达夫那里,“生的苦闷”是政治问题,“性的苦闷”也是政治问题。《沉沦》中“沉沦”的危机就是个人与民族的双重危机,个人处境由国家处境造成,改变个人处境须先改变国家处境。主人公饱受东洋女子的轻视却并不真正痛恨她们,而是将怨愤转向不争气的“祖国”,个体意义上的危机就这样简单而牵强地引入了民族国家意识。《蜃楼》也提供了相似的模式,主人公在回国船上身体受到美国少女的撩拨,脑海里浮现出的仍是祖国千疮百孔的意象。《薄奠》中“我”将车夫的溺亡归罪于阶级压迫,只想放大了喉咙向那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人狠命叫骂:“猪狗!畜生!你们看什么?我的朋友,这可怜的拉车者,是为你们所逼死的呀!”事实上这不过是“我”的主观臆断。《她是一个弱女子》为济穷而写,主题先行,行文草率,以三个女性不同的结局:堕落─惨死,犹疑─受苦,奋斗─满足,来说明正确的人生道路是什么,连作者在后叙中都承认是小说中“最恶劣的一篇”。《出奔》写革命者所面临的革命立场与美色诱惑的考验,从被地主女儿美色俘获成为董家乘龙快婿,到一把火烧死妻子与岳父全家,起决定性作用的同样是“政治”。身体作为一种隐喻不是不可以表现“政治”,“生的苦闷”和“性的苦闷”本来就是“时代病”,不过任何事情都有一个“度”,过度政治化会让小说耽于说教,这毕竟是文学创作的大忌。虚无既是一种现实状态,也是一种心理现象。郁达夫小说身体叙事的过度虚无化,主要表现为本来看得见、可触摸的身体有时不再是真实的存在。人物既有无以为生、难以度日的窘迫,更有有爱不得相爱、无爱不得不爱的痛苦,而身体本身非但不是强壮的,虚无甚至成了痛苦走向极端的结果。《南迁》中“名誉,金钱,妇女,我如今有一点什么?什么也没有。我……我只有我这一个将死的身体。”《青烟》中“我”回首往事竟如用手握着青烟,撒手之后维余空虚,返回故里然家人或亡或散,连妻子也认不出丈夫,“我”在阴冷的月夜沉江自尽。《怀乡病者》中于质夫梦见当年与少女踏月话情和出国留学,但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《空虚》《蜃楼》《烟影》从题目就可看出人生的无常和虚无。郁达夫小说充满生命的不安和生存的危机,无所适从、无力把握成了人物的典型心态,但动辄归于虚无非但不能起到强化的作用,有时还过犹不及、适得其反。身体的物质性存在是更为重要的,是生命的直接的也是最有力的依托。过度虚无化势必会冲淡真实的浓度,削弱悲剧的力量,郁达夫小说被诟病失之颓废与此不无关系。民族传统的崩塌和西方思想的泛滥,对正在建设中的五四文学来说,何去何从势必成为两难的选择。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,建构身体叙事的成熟形态自然有待时日。郁达夫在古今中外各种文化的矛盾纠葛中,为自己赢得一套身体叙事的恰当话语,小说中的身体意象基本上已经精神化了,而非费瑟斯通《消费文化中的身体》所说的单纯观赏性物件与视觉消费对象。历经悲剧性生命体验的郁达夫本就好作苦语,他在“梦醒了无路可以走”的幻灭中,立足于人类生存的本真和原始形态展开身体叙事,其成功的经验以及历史局限,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身体叙事和身体审美提供了有益的启示。[参 考 文 献][1]米兰·昆德拉.被背叛的遗嘱[M].余中先译.上海:上海译文出版社,2011.[2]郁达夫.文学概说[M]//郁达夫文集(5).广州:花城出版社,三联书店香港分店,1982.[3]郁达夫.历史小说论[J].创造月刊,1926,(4).[4]约翰·奥尼尔.身体形态——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[M].张旭春译.沈阳:春风文艺出版社,2000.[5]苏珊·桑塔格.疾病的隐喻[M].程巍译.上海:上海译文出版社,2003.[6]郁达夫.海上通信[J].创造周报,1923,(10).[7]顾彬.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[M].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8.[8]郁达夫.文艺鉴赏上的偏爱价值[J].创造周报.1923,(8).[9]基里尔·瓦西列夫.情爱论[M].赵永穆等译.北京:三联书店,l984,.[10]郁达夫.雪夜——日本国情的记述[J].宇宙风,1936,(2).[11]郁达夫.艺术与国家[J].创造周报,1923,(6)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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